第38章 丹鳳南城秋夜長 （8）（一更）
關燈
小
中
大
第38章 丹鳳南城秋夜長 （8）（一更）
蕭悲遲又喘了好一會兒, 才緩過來。
先前在封疆身邊時，因著那人也一身舊傷累累，獨孤遙倒是學會不少照顧人的經驗, 如今卻全都用在蕭悲遲身上。
蕭悲遲的身上很涼，隔著衣料, 都能摸到那把嶙峋的病骨。
他的頭微微側著，靠在獨孤遙的頸窩裏，呼吸溫涼。連獨孤遙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攬住了他, 熟稔到仿佛彼此已經是多年夫妻。
“嚇到……殿下了。”
蕭悲遲低咳著, 想要起身, 卻沒有力氣, 只微微動了動, 就又脫力地倒回獨孤遙身上。
獨孤遙忙扶住他, “大汗！”
“對不起……”他苦笑著, “實在是……沒有力氣了。”
“沒事沒事。”獨孤遙心裏酸澀，感覺到那人身上透骨的寒涼, 忙扯過一旁的風氅為他披上，“緩一緩, 我去請太醫，好不好？”
“不要太醫……”
蕭悲遲已經沒有力氣擡頭了，“沒有用的……”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別走……”
像是一塊石頭哽在喉嚨, 獨孤遙“嗯”了一聲，“我不走。”
蕭悲遲實在是累極, 沒有再說話。
獨孤遙抱著他，只覺得懷裏人像是一陣雲氣, 一陣風就會吹散。她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忙低頭去看懷裏的人，見他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才稍稍松了口氣。
這一松懈，她才意識到自己也已經倦怠至極，眼皮沈沈困得已經要睜不開。
徹底睡過去之前，獨孤遙腦海裏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她得把太醫叫進來，才能回去睡覺。
===
獨孤遙是被說話聲吵醒的。
“我今年三歲半啦。”隱約聽見她兒子一把奶聲奶氣的嗓子，“還會背《論語》和《百家姓》。”
接著，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低沈而溫柔，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意，“嗯，阿衍很厲害。”
是封疆的聲音！
她幾乎是立刻清醒過來，就要起身去找他。小姑娘迫不及待地推開身上的錦衾，翻身下床，卻在站起來的瞬間，突然察覺到周圍的陳設無比陌生。
她的梳妝臺呢？
封疆的戰甲呢？
阿衍的搖籃呢？
緊接著，獨孤遙後知後覺，封疆已經死了。
這時，初醒的心悸才遲遲襲來，像是被人當胸踩了一腳，一口氣卡在喉嚨沒能喘勻，她呆呆看著陌生的環境，胸口劇烈起伏。
這不是她的寢帳。
眼下的內帳極大，卻沒擺太多煊赫的裝飾，倒是地面鋪滿了白狼皮草，像是怕人跌到似的。
窗邊的桌案上放了幾本書，都沒有字，而是凹凸不平的小點。
獨孤遙後知後覺，這是蕭悲遲的王帳。
昨晚睡著前的記憶湧入腦海，她似乎……抱著蕭悲遲，在他的床上睡著了。
再回頭看，床榻上只有一套寢具，蕭悲遲大概是在外帳睡的。
獨孤遙的耳朵火辣辣地燙起來，怎麽能這麽沒出息，嘴上說要照顧病人，反而在人家床上睡了過去。
這時，外頭又傳來阿衍的聲音：“叔父，娘親怎麽還不起身呀？早膳都要涼啦。”
“你娘親昨天太累了，讓她再睡會兒。”蕭悲遲很好脾氣地哄著他，“別擔心，你娘親的早膳已經單獨溫在小爐上了。”
“娘親昨晚一夜都沒回王帳。”阿衍說，聲音脆脆的，“我想找娘親的，可是小張叔父說娘親和叔父在幹大人的事情，不讓我打擾。”
他頓了頓，突然很興奮，“叔父，幹完大人的事情，你和娘親會給我生個小妹妹嗎？”
蕭悲遲似乎正在喝藥，聞言劇烈地咳了起來。
獨孤遙聽到這，幾乎要沖出去把兒子的嘴捂住了，可是羞恥心在最後一刻攔住了她。
怎麽好意思出去啊！
“叔父你怎麽啦！阿衍給叔父揉揉！”
“……不是那種大人的事情。”蕭悲遲終於緩過勁來，他蒼白無力地說，“議政也是大人的事情。昨晚你娘親和叔父在議政，天色太晚，就留在這邊休息了。”
“啊。”阿衍很失望地，“那叔父和阿娘以後會給我生小妹妹嗎？”
“……你娘親要和她喜歡的人生小妹妹。”
“娘親很喜歡叔父的！阿衍還沒見過娘親與誰這麽親密呢！”阿衍立刻很著急地解釋，“原先在帝都時，舅舅給娘親說了好多親，娘親一個都不見，還對那些叔叔可兇了。”
獨孤遙聽著，在內帳暗自咬牙，好小子，一天不到，就在別人面前把你娘親抖了個底朝天。
蕭悲遲被逗笑了，他沒再說什麽，只是哄著阿衍，“再吃一塊奶糕，好不好？一會兒叔父帶你去看鷹。”
獨孤遙松了一口氣，打算等蕭悲遲帶阿衍離開，她再出去，免得和蕭悲遲打照面，彼此尷尬。
好不容易等蕭悲遲把阿衍餵飽了，她正準備起身，突然聽見阿衍說：“叔父，我想去看看娘親，悄悄的，不會把娘親吵醒，行嗎？”
獨孤遙都已經站起身穿鞋了，聞言只好像受驚的貓一樣飛速竄回床上，胡亂把被子扯過來蓋好，裝作自己還在睡覺。
接著，暖風撩動，婢女打簾兒，阿衍邁著小短腿吧噠吧噠地跑了進來。
接著，獨孤遙就感覺到身側的床榻一陷，蒙袍上那些珠玉配飾嘩啦作響，接著是一陣奶香和龍涎揉在一起的溫熱氣息，撲在她的臉上。
“叔父，娘親的臉好紅。”阿衍小聲對站在門口沒有進來的蕭悲遲說，“好像還出汗了。”
“是嗎？”
蕭悲遲微微蹙眉，也走了進來，俯身輕輕執起獨孤遙的手腕，為她切脈。
他的手指很涼，因為長期失明，指尖有一層薄繭。獨孤遙緊閉著眼裝睡，用盡畢生所學，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跳不會太激烈。
心裏已經把阿衍這個小坑貨罵了一萬遍。
“沒有大礙。”蕭悲遲松開手，轉身抱起一旁的阿衍，臨走前吩咐婢女，“待過會兒帝姬起身，讓太醫過來再請個平安脈。”
婢女低頭應下，又遲疑，“不知帝姬幾時醒來……”
蕭悲遲笑起來，聲音帶著調侃，“快了。”
獨孤遙：“……！”
竟然被發現了！
萬幸的是蕭悲遲還挺留面子，他沒再說什麽，就抱著阿衍走出內帳。
===
蕭悲遲病得沒力氣，攬著阿衍騎馬慢慢溜跶。
阿衍第一次來草原，看什麽都新鮮，懷裏抱著一只蒼狼崽子，興奮地問東問西。
蕭悲遲溫聲哄著他，比親爹還有耐心。
正看得起勁，遠遠地張瀾策馬過來，說是西邊的緊急軍報，需要點兵三千。
並不是什麽大事，蕭悲遲命人將阿衍帶去不遠處玩，將腰間的牙牌取了下來。張瀾伸手要接，蕭悲遲卻勾住牙牌上的瓔珞沒動，淡淡開口：
“你昨天都同小郡王說什麽了？”
“哎？”
張瀾怔了一下，摸不到頭腦道，“說了好多……”
蕭悲遲冷冷提醒：“大人的事。”
“啊！”張瀾想起來了，“小殿下玩夠了要找娘親嘛，屬下看您和帝姬那麽久沒出來，就把他拉住了。”他說起來，還相當驕傲，“怎麽樣，可汗，屬下是不是特別靠譜？”
蕭悲遲的額角跳了跳，“……孤和朝元帝姬，不是那種關系。”
“不是？”張瀾怔了怔，“可是……”
他猛地噤聲，表情空白了一瞬，接著俊俏稚氣的臉登時垮了：
“可汗，屬下說錯話了，是不是？”
蕭悲遲松開手指，牙牌落在張瀾手中。
“小郡王從小沒有父親，這種渾話以後不許再提。”
“……是。”
張瀾猶豫了一下，“可汗，難道您就不好奇小殿下的生父是誰嗎？”他低頭擺弄著牙牌上的綠松石，吞吞吐吐，“他那雙深蒼色的眼睛……像極了北疆人。”
蕭悲遲手中的韁繩應聲而落。
“他……”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指尖顫抖著，聲音倒是沒什麽起伏，“他的眼睛是深蒼色的？”
“是。”張瀾沒看出蕭悲遲的失態，就老老實實說了下去，“沈戈將軍與小殿下極親密，屬下起先以為他是小殿下的生父，可中原人哪有蒼色眸子的人……”
北疆先祖興跡於雪山莽原，天生蒼眸，長於弓術，這一支血脈流傳至今，便成了欽察和察合臺的皇族。
也就是說，阿衍的生父，應該是一個在北疆相當有權勢的人。
蕭悲遲突然有些後怕，阿衍這雙眼睛太過招搖，若是被北疆人發現了，不知會牽扯出多少危險。
萬幸這兩日阿衍一直在自己身邊，並沒有太多人見過他。
風裏送來阿衍清脆的笑聲，張瀾望過去，小家夥正蹲在河邊追著狼崽子跑：
“而且小殿下的眼睛是深蒼色的……”
張瀾說到這，把自己嚇了一跳，連忙壓低了聲音：“可汗，他會不會，真的是欽察那位襄王的孩子？雖然都說朝元帝姬沒與他有過子嗣，但……”
但已故的襄親王封疆雙眸清奇，夜可視物，百步穿楊，就是因為他的眸色比旁人更深。
放眼整個北疆，也只有他生了雙這樣的眸子。
蕭悲遲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看住封陵那邊，保護好阿衍。”
張瀾神色凜然起來，他也意識到阿衍的身世會帶來很多危險，“是！”
這時，阿衍不知看到了什麽，一疊聲叫著朝蕭悲遲跑過來：
“叔父！叔父！”
眉眼慢慢舒展開，他循著聲把臉轉過來，神色如常：“阿衍？”
“叔父，”阿衍輕輕拉著他垂下來的衣角，指著不遠處的樹林，“狼狼聽到那邊有聲音。”
身後的親衛立刻會意，拔出刀策馬向樹林奔去。
蕭悲遲俯下身，把阿衍抱起來，阿衍嚇了一跳，“叔父，你的手好涼。”說著就小心翼翼捧起一只手，放在自己嘴邊呵氣，“阿衍給暖暖。”
蕭悲遲笑了笑，順勢輕輕刮了刮小家夥肉乎乎的臉蛋，“沒事。”
不一會兒，樹林那邊突然傳來喊聲，接著是刀兵碰撞的利響，蕭悲遲臉色一沈，將阿衍護在自己懷中。
張瀾立刻拔出刀，剩下的親衛也迅速上前，將蕭悲遲和阿衍拱衛在中間，擺出攻防的陣勢。
“——大可汗手下，真是精兵輩出。”
一把清泠泠的嗓子，驟然從樹林深處響起。
真是說什麽來什麽。
循著聲音望去，封陵一襲玄色織金蟠螭箭衣，一手拎弓，一手拎著狼崽子軟綿綿的屍體，細長漂亮的鳳眸噙著冷冷的笑意，從林中走了出來。
他是一箭斃命，細長的羽箭穿過狼崽子剔透漂亮的雙眼，淋淋漓漓灑下一路細密的血跡。
蕭悲遲看不見，但他嗅到了血腥氣，容色登時又沈了幾分。
阿衍被他用風氅護在懷裏，什麽都看不見，蕭悲遲一手輕輕撫著他的後腦勺，不讓他擡頭。
“封陵！”一旁的張瀾看到狼崽子的屍體，登時眼睛就紅了，“你幹什麽！”
“你養的畜生傷了孤的馬。”封陵將狼崽子的屍體扔在張瀾腳邊，似笑非笑，“還不許孤還手？”
“你！”
欽察與察合臺在戰場纏鬥三年有餘，如今仇敵見面分外眼紅，張瀾親手養的狼崽就這樣被殺了，封陵那邊的馬被咬斷了腿，這都是見了血的，氣氛登時劍拔弩張起來。
蕭悲遲淡淡開口，“張瀾。”
親衛們默契地向後錯身一步，為蕭悲遲讓出一條窄道。
張瀾看到還被蕭悲遲按在懷裏的阿衍，到底胡亂抹了把眼，示意親衛去將狼崽子的屍體拾起來收好。
封陵的目光當先是落到蕭悲遲的臉上，眸光一冷，正欲開口，卻又看見了他懷裏那個小小的東西，穿著白狼蒙袍，臉埋在蕭悲遲的胸口。
他瞇起眼。
“幾日不見，大可汗的孩子都這麽大了？”
“與你無關。”蕭悲遲平靜道，“帶著你的人滾。”
封陵聞言，大笑起來，“一個快死的人，說話倒是很豪橫。”他說，“中了寒雪散，還能有幾年活頭？”
“就算孤要死了，”蕭悲遲淡淡道，明明語氣平靜而溫柔，可每一個字都讓人不寒而栗，“也要先把你殺了開路。”
“你且試試。”
封陵一點都不在乎，他咧開嘴對蕭悲遲笑起來，漂亮的紅唇像是染了血，“上一個說要把我殺了的人還是封疆——你猜怎麽著？到現在屍體還沒找到。”
他們說的是北疆話，阿衍聽不懂，又被遮住眼睛。
可是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封疆”兩個字，小小的身子立刻僵住了。
蕭悲遲察覺到懷裏小男孩的異樣，無心再與封陵糾纏，只是冷冷扔下一句：“滾。”
在場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今氣氛再劍拔弩張，都不會真的打起來。只有後面塵埃落定，才是真正見血的時候。
直到封陵和他的人消失在樹林深處，蕭悲遲才松開手。
阿衍卻把臉埋在蕭悲遲懷裏，不肯擡頭。
“嚇到阿衍了，嗯？”蕭悲遲低頭哄他，“不怕，沒事了。”
“叔父，我聽見我爹的名字了。”阿衍小聲說，“你認識我爹嗎？”
蕭悲遲撫著阿衍後背的手頓了頓。
“你爹？”
他輕聲道，“你爹是誰？”
阿衍吸了吸鼻子：
“封疆。”
“我爹叫封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蕭悲遲又喘了好一會兒, 才緩過來。
先前在封疆身邊時，因著那人也一身舊傷累累，獨孤遙倒是學會不少照顧人的經驗, 如今卻全都用在蕭悲遲身上。
蕭悲遲的身上很涼，隔著衣料, 都能摸到那把嶙峋的病骨。
他的頭微微側著，靠在獨孤遙的頸窩裏，呼吸溫涼。連獨孤遙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攬住了他, 熟稔到仿佛彼此已經是多年夫妻。
“嚇到……殿下了。”
蕭悲遲低咳著, 想要起身, 卻沒有力氣, 只微微動了動, 就又脫力地倒回獨孤遙身上。
獨孤遙忙扶住他, “大汗！”
“對不起……”他苦笑著, “實在是……沒有力氣了。”
“沒事沒事。”獨孤遙心裏酸澀，感覺到那人身上透骨的寒涼, 忙扯過一旁的風氅為他披上，“緩一緩, 我去請太醫，好不好？”
“不要太醫……”
蕭悲遲已經沒有力氣擡頭了，“沒有用的……”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別走……”
像是一塊石頭哽在喉嚨, 獨孤遙“嗯”了一聲，“我不走。”
蕭悲遲實在是累極, 沒有再說話。
獨孤遙抱著他，只覺得懷裏人像是一陣雲氣, 一陣風就會吹散。她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忙低頭去看懷裏的人，見他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才稍稍松了口氣。
這一松懈，她才意識到自己也已經倦怠至極，眼皮沈沈困得已經要睜不開。
徹底睡過去之前，獨孤遙腦海裏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她得把太醫叫進來，才能回去睡覺。
===
獨孤遙是被說話聲吵醒的。
“我今年三歲半啦。”隱約聽見她兒子一把奶聲奶氣的嗓子，“還會背《論語》和《百家姓》。”
接著，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低沈而溫柔，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意，“嗯，阿衍很厲害。”
是封疆的聲音！
她幾乎是立刻清醒過來，就要起身去找他。小姑娘迫不及待地推開身上的錦衾，翻身下床，卻在站起來的瞬間，突然察覺到周圍的陳設無比陌生。
她的梳妝臺呢？
封疆的戰甲呢？
阿衍的搖籃呢？
緊接著，獨孤遙後知後覺，封疆已經死了。
這時，初醒的心悸才遲遲襲來，像是被人當胸踩了一腳，一口氣卡在喉嚨沒能喘勻，她呆呆看著陌生的環境，胸口劇烈起伏。
這不是她的寢帳。
眼下的內帳極大，卻沒擺太多煊赫的裝飾，倒是地面鋪滿了白狼皮草，像是怕人跌到似的。
窗邊的桌案上放了幾本書，都沒有字，而是凹凸不平的小點。
獨孤遙後知後覺，這是蕭悲遲的王帳。
昨晚睡著前的記憶湧入腦海，她似乎……抱著蕭悲遲，在他的床上睡著了。
再回頭看，床榻上只有一套寢具，蕭悲遲大概是在外帳睡的。
獨孤遙的耳朵火辣辣地燙起來，怎麽能這麽沒出息，嘴上說要照顧病人，反而在人家床上睡了過去。
這時，外頭又傳來阿衍的聲音：“叔父，娘親怎麽還不起身呀？早膳都要涼啦。”
“你娘親昨天太累了，讓她再睡會兒。”蕭悲遲很好脾氣地哄著他，“別擔心，你娘親的早膳已經單獨溫在小爐上了。”
“娘親昨晚一夜都沒回王帳。”阿衍說，聲音脆脆的，“我想找娘親的，可是小張叔父說娘親和叔父在幹大人的事情，不讓我打擾。”
他頓了頓，突然很興奮，“叔父，幹完大人的事情，你和娘親會給我生個小妹妹嗎？”
蕭悲遲似乎正在喝藥，聞言劇烈地咳了起來。
獨孤遙聽到這，幾乎要沖出去把兒子的嘴捂住了，可是羞恥心在最後一刻攔住了她。
怎麽好意思出去啊！
“叔父你怎麽啦！阿衍給叔父揉揉！”
“……不是那種大人的事情。”蕭悲遲終於緩過勁來，他蒼白無力地說，“議政也是大人的事情。昨晚你娘親和叔父在議政，天色太晚，就留在這邊休息了。”
“啊。”阿衍很失望地，“那叔父和阿娘以後會給我生小妹妹嗎？”
“……你娘親要和她喜歡的人生小妹妹。”
“娘親很喜歡叔父的！阿衍還沒見過娘親與誰這麽親密呢！”阿衍立刻很著急地解釋，“原先在帝都時，舅舅給娘親說了好多親，娘親一個都不見，還對那些叔叔可兇了。”
獨孤遙聽著，在內帳暗自咬牙，好小子，一天不到，就在別人面前把你娘親抖了個底朝天。
蕭悲遲被逗笑了，他沒再說什麽，只是哄著阿衍，“再吃一塊奶糕，好不好？一會兒叔父帶你去看鷹。”
獨孤遙松了一口氣，打算等蕭悲遲帶阿衍離開，她再出去，免得和蕭悲遲打照面，彼此尷尬。
好不容易等蕭悲遲把阿衍餵飽了，她正準備起身，突然聽見阿衍說：“叔父，我想去看看娘親，悄悄的，不會把娘親吵醒，行嗎？”
獨孤遙都已經站起身穿鞋了，聞言只好像受驚的貓一樣飛速竄回床上，胡亂把被子扯過來蓋好，裝作自己還在睡覺。
接著，暖風撩動，婢女打簾兒，阿衍邁著小短腿吧噠吧噠地跑了進來。
接著，獨孤遙就感覺到身側的床榻一陷，蒙袍上那些珠玉配飾嘩啦作響，接著是一陣奶香和龍涎揉在一起的溫熱氣息，撲在她的臉上。
“叔父，娘親的臉好紅。”阿衍小聲對站在門口沒有進來的蕭悲遲說，“好像還出汗了。”
“是嗎？”
蕭悲遲微微蹙眉，也走了進來，俯身輕輕執起獨孤遙的手腕，為她切脈。
他的手指很涼，因為長期失明，指尖有一層薄繭。獨孤遙緊閉著眼裝睡，用盡畢生所學，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跳不會太激烈。
心裏已經把阿衍這個小坑貨罵了一萬遍。
“沒有大礙。”蕭悲遲松開手，轉身抱起一旁的阿衍，臨走前吩咐婢女，“待過會兒帝姬起身，讓太醫過來再請個平安脈。”
婢女低頭應下，又遲疑，“不知帝姬幾時醒來……”
蕭悲遲笑起來，聲音帶著調侃，“快了。”
獨孤遙：“……！”
竟然被發現了！
萬幸的是蕭悲遲還挺留面子，他沒再說什麽，就抱著阿衍走出內帳。
===
蕭悲遲病得沒力氣，攬著阿衍騎馬慢慢溜跶。
阿衍第一次來草原，看什麽都新鮮，懷裏抱著一只蒼狼崽子，興奮地問東問西。
蕭悲遲溫聲哄著他，比親爹還有耐心。
正看得起勁，遠遠地張瀾策馬過來，說是西邊的緊急軍報，需要點兵三千。
並不是什麽大事，蕭悲遲命人將阿衍帶去不遠處玩，將腰間的牙牌取了下來。張瀾伸手要接，蕭悲遲卻勾住牙牌上的瓔珞沒動，淡淡開口：
“你昨天都同小郡王說什麽了？”
“哎？”
張瀾怔了一下，摸不到頭腦道，“說了好多……”
蕭悲遲冷冷提醒：“大人的事。”
“啊！”張瀾想起來了，“小殿下玩夠了要找娘親嘛，屬下看您和帝姬那麽久沒出來，就把他拉住了。”他說起來，還相當驕傲，“怎麽樣，可汗，屬下是不是特別靠譜？”
蕭悲遲的額角跳了跳，“……孤和朝元帝姬，不是那種關系。”
“不是？”張瀾怔了怔，“可是……”
他猛地噤聲，表情空白了一瞬，接著俊俏稚氣的臉登時垮了：
“可汗，屬下說錯話了，是不是？”
蕭悲遲松開手指，牙牌落在張瀾手中。
“小郡王從小沒有父親，這種渾話以後不許再提。”
“……是。”
張瀾猶豫了一下，“可汗，難道您就不好奇小殿下的生父是誰嗎？”他低頭擺弄著牙牌上的綠松石，吞吞吐吐，“他那雙深蒼色的眼睛……像極了北疆人。”
蕭悲遲手中的韁繩應聲而落。
“他……”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指尖顫抖著，聲音倒是沒什麽起伏，“他的眼睛是深蒼色的？”
“是。”張瀾沒看出蕭悲遲的失態，就老老實實說了下去，“沈戈將軍與小殿下極親密，屬下起先以為他是小殿下的生父，可中原人哪有蒼色眸子的人……”
北疆先祖興跡於雪山莽原，天生蒼眸，長於弓術，這一支血脈流傳至今，便成了欽察和察合臺的皇族。
也就是說，阿衍的生父，應該是一個在北疆相當有權勢的人。
蕭悲遲突然有些後怕，阿衍這雙眼睛太過招搖，若是被北疆人發現了，不知會牽扯出多少危險。
萬幸這兩日阿衍一直在自己身邊，並沒有太多人見過他。
風裏送來阿衍清脆的笑聲，張瀾望過去，小家夥正蹲在河邊追著狼崽子跑：
“而且小殿下的眼睛是深蒼色的……”
張瀾說到這，把自己嚇了一跳，連忙壓低了聲音：“可汗，他會不會，真的是欽察那位襄王的孩子？雖然都說朝元帝姬沒與他有過子嗣，但……”
但已故的襄親王封疆雙眸清奇，夜可視物，百步穿楊，就是因為他的眸色比旁人更深。
放眼整個北疆，也只有他生了雙這樣的眸子。
蕭悲遲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看住封陵那邊，保護好阿衍。”
張瀾神色凜然起來，他也意識到阿衍的身世會帶來很多危險，“是！”
這時，阿衍不知看到了什麽，一疊聲叫著朝蕭悲遲跑過來：
“叔父！叔父！”
眉眼慢慢舒展開，他循著聲把臉轉過來，神色如常：“阿衍？”
“叔父，”阿衍輕輕拉著他垂下來的衣角，指著不遠處的樹林，“狼狼聽到那邊有聲音。”
身後的親衛立刻會意，拔出刀策馬向樹林奔去。
蕭悲遲俯下身，把阿衍抱起來，阿衍嚇了一跳，“叔父，你的手好涼。”說著就小心翼翼捧起一只手，放在自己嘴邊呵氣，“阿衍給暖暖。”
蕭悲遲笑了笑，順勢輕輕刮了刮小家夥肉乎乎的臉蛋，“沒事。”
不一會兒，樹林那邊突然傳來喊聲，接著是刀兵碰撞的利響，蕭悲遲臉色一沈，將阿衍護在自己懷中。
張瀾立刻拔出刀，剩下的親衛也迅速上前，將蕭悲遲和阿衍拱衛在中間，擺出攻防的陣勢。
“——大可汗手下，真是精兵輩出。”
一把清泠泠的嗓子，驟然從樹林深處響起。
真是說什麽來什麽。
循著聲音望去，封陵一襲玄色織金蟠螭箭衣，一手拎弓，一手拎著狼崽子軟綿綿的屍體，細長漂亮的鳳眸噙著冷冷的笑意，從林中走了出來。
他是一箭斃命，細長的羽箭穿過狼崽子剔透漂亮的雙眼，淋淋漓漓灑下一路細密的血跡。
蕭悲遲看不見，但他嗅到了血腥氣，容色登時又沈了幾分。
阿衍被他用風氅護在懷裏，什麽都看不見，蕭悲遲一手輕輕撫著他的後腦勺，不讓他擡頭。
“封陵！”一旁的張瀾看到狼崽子的屍體，登時眼睛就紅了，“你幹什麽！”
“你養的畜生傷了孤的馬。”封陵將狼崽子的屍體扔在張瀾腳邊，似笑非笑，“還不許孤還手？”
“你！”
欽察與察合臺在戰場纏鬥三年有餘，如今仇敵見面分外眼紅，張瀾親手養的狼崽就這樣被殺了，封陵那邊的馬被咬斷了腿，這都是見了血的，氣氛登時劍拔弩張起來。
蕭悲遲淡淡開口，“張瀾。”
親衛們默契地向後錯身一步，為蕭悲遲讓出一條窄道。
張瀾看到還被蕭悲遲按在懷裏的阿衍，到底胡亂抹了把眼，示意親衛去將狼崽子的屍體拾起來收好。
封陵的目光當先是落到蕭悲遲的臉上，眸光一冷，正欲開口，卻又看見了他懷裏那個小小的東西，穿著白狼蒙袍，臉埋在蕭悲遲的胸口。
他瞇起眼。
“幾日不見，大可汗的孩子都這麽大了？”
“與你無關。”蕭悲遲平靜道，“帶著你的人滾。”
封陵聞言，大笑起來，“一個快死的人，說話倒是很豪橫。”他說，“中了寒雪散，還能有幾年活頭？”
“就算孤要死了，”蕭悲遲淡淡道，明明語氣平靜而溫柔，可每一個字都讓人不寒而栗，“也要先把你殺了開路。”
“你且試試。”
封陵一點都不在乎，他咧開嘴對蕭悲遲笑起來，漂亮的紅唇像是染了血，“上一個說要把我殺了的人還是封疆——你猜怎麽著？到現在屍體還沒找到。”
他們說的是北疆話，阿衍聽不懂，又被遮住眼睛。
可是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封疆”兩個字，小小的身子立刻僵住了。
蕭悲遲察覺到懷裏小男孩的異樣，無心再與封陵糾纏，只是冷冷扔下一句：“滾。”
在場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今氣氛再劍拔弩張，都不會真的打起來。只有後面塵埃落定，才是真正見血的時候。
直到封陵和他的人消失在樹林深處，蕭悲遲才松開手。
阿衍卻把臉埋在蕭悲遲懷裏，不肯擡頭。
“嚇到阿衍了，嗯？”蕭悲遲低頭哄他，“不怕，沒事了。”
“叔父，我聽見我爹的名字了。”阿衍小聲說，“你認識我爹嗎？”
蕭悲遲撫著阿衍後背的手頓了頓。
“你爹？”
他輕聲道，“你爹是誰？”
阿衍吸了吸鼻子：
“封疆。”
“我爹叫封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